2025年2月18日,网络都市言情剧《难哄》在优酷平台和Netflix正式上线。该剧是2023年播出网剧《偷偷藏不住》的姊妹篇,同样改编自晋江文学城竹已的同名小说,讲述了桑延与暗恋多年的校园女神温以凡久别重逢,两人意外合租后完成一场双向奔赴、破镜重圆的纯爱救赎。
一方面作为晋江文学城的大热IP,《难哄》小说本身拥有庞大的书粉基础,另一方面有手握多部偶像爆剧的瞿友宁导演操刀、有白敬亭、章若楠等高颜值流量明星加盟,《难哄》开播即爆,为沉寂已久的现偶市场送上又一现象级佳作,引发了粉丝和观众的热烈讨论。然而,随着热播,对《难哄》已播剧情中“女主人设懦弱、木头”“9集出现6次性骚扰”等问题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甚至有部分观众要求该剧下架。
《难哄》的热播和争议,其实反映了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叙事模式加快更迭、价值内核飞速跃迁,观众的审美接受也日新月异的前提下,中国网络文学IP改编过程中代际文化消费观差异所导致的供需结构不平衡的现实问题。
争议主要聚焦在性别叙事的议题之下。首先是性别身份的刻板印象。原著中男女主之间是标准的“男强女弱”模式,文中也有不少“大老爷们儿”“大男人”等表述,这影射着中国互联网第一代原住民性别表达的主流模式。改编过程中,虽然这些话语表达被弱化,却和当下网络文化中追求开放多元倾向明显脱节了,从而被贴上“爹味文学”的标签。与此相反,当下大家热衷于把性别、性取向和性行为之间的固有模式打碎重组,在网络文艺这个亲密关系的新试验场里测试一切cp组合存在的可能性,创造并捕捉新的化学元素,于是耽美、gay蜜、男病娇、大女主等等新言情类型应运而生。
其次是性别视角的割裂。原著中导致男女主曾经断联的关键剧情涉及性骚扰、性暴力这一社会议题,但剧版增加了不少“男性凝视”镜头,将“性骚扰”在原著中的占比显著拉高。这与当前现实中女性权益进步趋势、社会整体“爱女风气”相悖,不少持性别平等观念的观众质疑这种改编行为是“利用女性苦难制造流量密码”“利用低俗猎奇换取话题”的恶趣味。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即由这一情节增加所造成的女性角色塑造问题。原著中温以凡的人设相比桑延而言缺乏立体感,故事情节的整体走向主要由桑延来推动,他承担了故事中绝大多数的情感功能,被读者称为网文男主人设天花板和“最爱的纸片人”形象。这也是《难哄》小说在女性向网文平台晋江文学城拥有庞大粉丝群的原因:早期“玛丽苏”网文的核心模式是平凡普通的女主总会等来帅气多金的男主的拥抱,而爱情成为解决一切现实问题的良药,固守住读者心目中唯情主义的理想追求。因此,早期言情文的核心问题和首要需求在于对男主形象的塑造。
但在改编过程中,影视剧的视觉传达效果挤压掉了文本里的空白召唤结构,观众的代入和想象空间相对来说较小,因此在小说里能靠读者脑补来缓和的缺陷在电视剧里就成为比较明显的硬伤。除了漂亮,剧版温以凡被改编成“苦难集中体”,而以频繁的性骚扰情节虐女主的行为被解读为弱化女性主体性从而赋魅男主,强化“男性拯救”逻辑。
爱情的本质是一场自我和他者之间的游戏。桑延的魅力就在于,作者采用全知视角给读者塑造了一个成熟的理想男性,展示了他如何在爱情关系中稳妥处理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他一方面承受住了来自他者的压力,另一方面也并不绝对占有他者,他愿意缔造并维护一段平等的关系,在这段关系里心甘情愿的吃苦,小心翼翼地享福。但剧版改编下给女主横加的种种现实遭逢,从已播出剧情来看,使得温以凡不太具备势均力敌的能力,导致独立自救的个人成长线和双向救赎的爱情线并不十分饱满。
然而,处在性别观念革新与生存焦虑交织双重语境中的Z世代将网络文学当作解构性别秩序、建构主体价值的话语战场,女性角色的塑造成为网文“她经济”的新消费热点:消解传统言情叙事中“爱情即救赎”母题的无cp文、强调“去依附化”伴侣模式的双强文、通过“事业开挂”叙事为现实生存焦虑提供代偿性解决方案的大女主文,都折射出年轻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对抗传统性别权力差序,将浪漫情感转化为“去中心化”的强者间价值共振的新诉求。也正因此,剧版温以凡会被解读为“温吞软弱”、主体性不强,进而质疑她被爱的合法性。
除了性别叙事,《难哄》热播中观众代际审美差异还体现在现实主义审美的崛起。早期言情文的写作重心在于制造情绪、推进氛围、营造情感至上的浪漫爱乌托邦。但同质化的套路难以收获观众的情感认同,当下年轻观众更倾向细腻的情感表达、水到渠成的情节发展和真实立体的人物塑造,而非脱离现实逻辑,仅服务于“工业糖精”生产的悬浮的戏剧冲突。
剧中记者身份的温以凡“戴口罩采访”、桑延“站在台阶运球”“刻意制造偶遇”等桥段,不仅表明改编过程中剧组对当今女性职场生态的浅尝辄止,也体现出对传统偶像剧套路的机械复制,部分细节失真既欠缺对当下社会肌理的精准把握,又难以捕捉年轻观众的生存与情感共鸣。
因此,在Z世代和“她经济”主导文化消费市场的今天,《难哄》IP改编的热播与争议,并非偶然的审美分歧,而是年轻文化消费群体与早期网络文学创作范式之间代际裂变的集中爆发。这场围绕性别叙事与现实主义美学的论争,不仅折射出网络文学IP改编在文化代际转型期的困境,同时也反映出观众对当下网络文艺作品背后的深层需求。第一,对文艺作品社会责任的期待。年轻观众要求影视创作超越单一的娱乐消闲功能,回应现实关切、承担更多价值引导责任,而非消费敏感议题。第二,对女性角色多元化的呼唤。从“破碎赛道”到“独立自救者”,年轻观众期待更加多样化的女性角色突破传统叙事框架,关注女性的情感需求,书写立体的女性形象。第三,对现实主义美学的代际诉求。《难哄》暴露出网络文学改编与当代青年生存经验的断裂和在时代感知力上的滞后性,但也为未来的IP改编提供了清晰的转型坐标:制作方应密切关注社会舆情,抓准时代精神症候,有针对性地对原著叙事进行时代化转译。
当Z世代的文化消费已从被动接受转向主动解构,当观众开始变得“难哄”,当“清醒”成为他们维护文化话语权的宣言,网络文学IP改编必须完成从文化商品到时代镜鉴的质变。这不仅是产业升级的技术命题,更是文化生产者在代际对话中重构价值共识的历史使命。唯有真正理解新一代的价值取向,抓住时代的脉搏,才能实现艺术表达与时代精神的同频共振,使网络文学IP真正成为记录时代精神的活态文本。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